这是六零年的事,我姥爷的兄弟——我该叫三姥爷——亲身经历的。那时候他还在吉林通化北边一个叫靠山屯的村子,正赶上最难的“低标准”年月。
开春时粮缸就见底了。头年收成本来就不好,交完公粮,剩的那点苞米掺着野菜吃到三月,家家户户都断顿了。大人浮肿,孩子饿得哇哇哭,村里已经开始有人往外走——不是逃荒,是“出去找活路”,其实就是听天由命了。
村里有个周老太太,七十多岁,一个人住在屯子最东头。她家里供着灰仙(老鼠仙),不是堂口,就一个小神龛,用红布盖着,常年摆着清水、谷粒。有人说半夜路过她家,听见屋里窸窸窣窣像好多人小声说话,可点灯一看,只有周老太一个人。
眼看要饿死人了,周老太跪在神龛前哭了三天。
第一天,她哭着说:“灰八爷,您慈悲,救救这一村老小吧……”
第二天,她声音哑了:“我这条老命不值钱,可孩子们才多大啊……”
第三天夜里,她哭不动了,就跪在那儿念叨:“当年我婆婆救过您一窝崽子,今儿我厚着脸皮,再求您一回……”
那天半夜,奇怪的事发生了。
先是村里的狗都不叫了——不是安静,是那种吓得不敢出声的安静。接着家家户户都听见声音了:房顶上、墙根下、地窖口……全是窸窸窣窣的动静,像有千军万马在搬东西,可又轻得很,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声。
我三姥爷那年十五岁,饿得睡不着,趴在窗台上往外看。月光底下,他看见一辈子忘不了的景象——
灰扑扑的潮水一样的东西,从村口涌进来。近了才看清,是老鼠!可又不是平常的老鼠:这些老鼠排着队,两只一组,用前爪拖着什么东西。月光下看得分明,拖的是粮粒!有玉米粒、黄豆、高粱米,还有晒干的地瓜干。
老鼠们悄没声儿地把粮食堆在各家门口:张家门口一小堆苞米,李家门口一捧黄豆,王家门口几块地瓜干……堆完了就走,下一队接着来。
最奇的是,这些老鼠不争不抢,有条不紊。经过周老太家门口时,还特意绕开——她家门口干干净净,一粒粮食没有。
三姥爷看得头皮发麻,想喊人,却发不出声。就这么看了一宿。
天蒙蒙亮时,老鼠全不见了。各家推开门,都看见了门口的粮食。不多,可掺着野菜,够一家人喝几天稀的。
村支书老赵头反应过来了:“这粮食哪来的?”一查,最近的是二十里外的公社粮站。几个人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赶去,粮站老王正在那儿跳脚呢!
“见鬼了!见鬼了!”老王脸都是白的,“门锁好好的,窗户也没开,可库里少了百十斤杂粮!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,就有些……老鼠爪印子。”
大家心里都明白了。
可更玄的还在后头。那天下午,周老太家的神龛突然自己响了——里头传出个尖细的老头声音,全村好几个上年纪的都听见了:
“周家媳妇,粮食是借来了,可这不是白拿的。这是我们灰族在粮站底下攒了百十年的存粮,动了根基。要还——连本带利还三年。”
说完就没声了。
周老太对着神龛磕了三个头:“还!一定还!怎么还,您给个话。”
神龛里静了一会儿,又传出声音:“不用金银。从今年秋收起,每年新粮下来,往北山脚的老坟圈子撒粮,撒够三年。撒的时候念:灰家恩情,粮食来还。”
这事过后,靠山屯没人饿死。秋收时,虽然产量不高,可家家都记得还愿的事。第一年,大家凑了三百斤最好的新粮——玉米、黄豆、高粱都有,用红布口袋装着,抬到北山脚的老坟圈子。
那地方早年是片乱坟岗,后来平了,长满荒草。大家把粮食撒在草丛里,齐声念:“灰家恩情,粮食来还。”
第二天去看,一粒粮食都不剩了。地上连个老鼠脚印都没有,就像从没撒过粮似的。
第二年、第三年,年年如此。到第三年撒完粮那天晚上,周老太梦见个穿灰衣裳、留着两撇胡子的矮个老头,冲她拱手:“两清了。往后你们村,鼠害不侵。”
说完化成一股青烟,钻进地里不见了。
周老太醒后去神龛上看,发现供了三十多年的灰仙牌位,裂了一道缝。她知道,缘尽了。
后来靠山屯真就再没闹过鼠害。别人家粮食遭老鼠,他们村的粮缸从来不进鼠。有年公社粮库闹鼠灾,请他们村去人帮忙——怪了,他们村的人一去,老鼠全跑了。
这习惯一直传下来。现在靠山屯的老人,收完新粮还会抓一把,撒在院子角落,念叨一句:“给灰八爷的。”年轻人不懂,问起来,老人就说:“老辈儿的规矩——人家救过咱的命。”
我三姥爷前年过世了,走前还念叨:“那晚上老鼠搬粮的场面,真真儿的……万物有灵啊,你敬它一尺,它敬你一丈。”
如今靠山屯成了旅游村,这事也成了传说。可你要是细心,还能在一些老户人家的墙根下,看见撒着的几粒玉米或大米——那是百年前那场救命恩情,留下的一点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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