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林城西有家姓葛的大户,祖上出过举人,到葛老爷这代虽无功名,却靠山货生意发了家。葛老爷四十岁上得了独子,取名宝瑞,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
这葛宝瑞长到十六岁,成了城里有名的纨绔。斗鸡走狗样样精通,唯独看见书本就头痛。私塾先生换了一茬又一茬,个个摇头:“令郎聪明是聪明,可惜心思不在圣贤书上。”
转眼到了童子试的年头。按大清律例,童子试考过了才是秀才,有了秀才功名才能考举人。葛老爷急得满嘴燎泡——他这一支三代单传,若宝瑞考不上秀才,葛家就算断了书香。
这年主考官是省里学政大人,住在贡院旁的官驿。葛老爷打听到学政有个远房表侄在自家铺子当伙计,便动了歪心思。他封了五百两雪花银,又搭上两支百年老参,托那表侄牵线。
学政起先严辞拒绝,可耐不住葛家三天两头“孝敬”,最后松了口:“试题锁在书房铁匣里,钥匙本官随身带着。你……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机会来了。八月初一那晚,学政被知府请去赏月。葛老爷买通驿丞,扮作送夜宵的伙计混进书房。那铁匣摆在多宝阁最上层,足有三十斤重。葛老爷用特制蜡模拓了锁孔,回家让锁匠连夜配钥匙。
配到第三把,铁匣“咔哒”一声开了。里头三道试题墨迹未干:“子曰‘君子喻于义’义”、“论漕运之利弊”、“诗题‘秋月’”。
葛老爷大喜,连夜请了枪手做好三篇文章,让宝瑞死记硬背。为防万一,还把试题抄在极薄的绢纸上,缝进宝瑞的内衫夹层。
做完这些已是三更天。葛老爷把铁匣锁好放回原处,自觉天衣无缝,哼着小曲睡了。
他做梦也想不到,书房屋梁上,有双小眼睛看了全程。
那是只灰毛大老鼠,尾巴尖带点白,在贡院住了少说有二十年。学政住进来后,它每晚听大人读书,竟也通了文墨。它认得铁匣里是“考状元的东西”,更认得葛老爷鬼鬼祟祟不是好人。
老鼠连夜召集子子孙孙。天快亮时,几十只老鼠顺着房梁爬到铁匣旁,咬开没锁严实的缝隙——试题原封不动还在。为首的大灰鼠叼出试题,子孙们接力传递,从房梁钻出瓦缝,竟把试题送到了学政卧房的窗台上!
学政早起开窗,见窗台上一卷纸,展开一看魂飞魄散——正是昨夜拟的试题!再看纸张,边缘有细密齿痕,像是被什么小动物咬过。
他心里雪亮,面上却不声张。
葛家这边,宝瑞背文章背得头晕眼花。葛老爷安慰他:“儿啊,再忍两天。考场上你只管誊抄,保准中个头名!”
八月初六考试当天,宝瑞趾高气扬进了考场。可发下卷子一看,他傻了——三道题全变了!“孟子见梁惠王章句”、“论边防”、“诗题‘春雨’”。
原来学政连夜重拟了试题。
宝瑞脑袋空空,在考棚里抓耳挠腮。交卷时胡乱写了几行,墨团子倒比字多。
葛老爷在贡院外等得心焦,见儿子垂头丧气出来,心知坏了。回家刚想骂人,却见书房桌上摆着张字条,墨迹歪歪扭扭像爪子划的:
“欺心舞弊,天理不容。试题已还,好自为之。”
底下还摁着个灰色的小爪印。
葛老爷头皮发麻,忙开密室——藏银票的匣子空了!只剩一地老鼠屎,摆成四个字:还债报应。
果然第二天,学政亲自带衙役上门。葛老爷瘫软在地,以为要下大狱。学政却叹了口气:“本官收你贿赂,亦有罪过。此事若闹开,你我都难逃王法。这样吧——你捐三千两修文庙,本官保你父子平安。”
这是学政给的生路。葛老爷哪敢不从,变卖两处铺面凑足银子。只是功名路是彻底断了,宝瑞被革去童生资格,永不录用。
当夜葛家三口做了同一个梦。梦里穿灰袍的小老头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,冷笑:“葛发财(葛老爷本名),你祖上救过我一命。那年你爷爷赶考路上,从野猫嘴里救下我一窝崽子。我保你家三代富贵,可没让你三代作恶!”
葛老爷在梦里磕头如捣蒜。
灰衣老头继续道:“你儿子本有二十年秀才命,被你这当爹的活生生折了。好在年轻,若能改过向善,四十岁后还有转机。”说罢化作大灰鼠,钻地不见了。
葛老爷惊醒后大病一场。病中把儿子叫到床前:“爹错了……功名要正取,欺心的事,连老鼠都看不下去……”
宝瑞经此一遭,倒像变了个人。他烧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,换上青布长衫,真的捧起书本。起初看不进去,他就抄书,一遍两遍三遍……手指磨出茧子,眼睛熬出血丝。
三年后,葛老爷病故。家产已败了大半,宝瑞在城南开了间私塾,取名“正心堂”。束脩收得极低,穷孩子来念书,他管饭。
教学第一课,他总讲自家这段丑事:“……那夜我看见老鼠把试题叼走,就知道天理昭昭。你们记着,举头三尺有神明——这神明不一定在庙里,可能在梁上,在墙缝,在你们心里。”
说来也怪,他教的学生特别出息。头一批五个童生全中了秀才,有个贫寒子弟后来还中了举。百姓都说:“葛先生把自家福气渡给学生了。”
宝瑞四十岁那年,朝廷开了恩科。他本不想考,可学生们跪了一院子:“先生不去,我们也不考!”
他硬着头皮进场。发榜那天,竟真中了秀才,名字排在榜尾最后一名。看榜的人笑:“倒数第一也是第一!”
那夜宝瑞在书房备课,忽听“窸窣”声响。抬头见书桌上蹲着只大灰鼠,毛色油亮,尾巴尖一点白。老鼠前爪抱拳,朝他作了个揖。
宝瑞忙起身还礼:“灰八爷。”
老鼠“吱吱”两声,跳下书桌,在青砖地上留下两行小字:“债清缘尽,各自平安。”写完钻进墙洞,再没出现。
后来宝瑞的私塾越办越大,成了吉林城有名的书院。他立下三条学规:一不欺心,二不舞弊,三不怠慢天地生灵。
书院墙角常年撒着谷粒,有野猫野狗来吃,学生从不驱赶。有年闹鼠患,全城遭殃,唯这书院干干净净。老人说,看见过一队老鼠在书院外巡逻,不许外来老鼠进去。
宝瑞活到七十八岁无疾而终。临终前叫来儿孙,说的还是那句话:“功名要正取,欺心的事……连老鼠都看不下去。”
如今吉林西城还有葛家后人,早不复当年富贵,可诗书传家没断。他家祠堂供着块奇怪的牌位,不写名字,只刻着只老鼠捧书的图案。过年上供时,除了三牲,总摆一小碟新米。
问供的谁,葛家人就笑笑:“供一位监考的老先生。”
添加师父微信
版权声明
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百度立场。
本文系作者授权百度百家发表,未经许可,不得转载。




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