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死在清明节,雨下得缠绵。
黑白无常来勾魂时,我正在给客户改方案。白无常敲键盘,黑无常点鼠标,配合默契地删掉我最后一小时的工作。
“走了,”白无常说,“这单算加班,你有补贴。”
死因是过劳,心源性猝死,二十九岁。
一、黄泉路46号
黄泉路比想象中热闹。
两旁是仿古建筑,飞檐翘角,挂着红灯笼——走近看,灯笼上写着“阴间银行”“冥府快递”“地府移动”。
“市场经济,”黑无常解释,“与时俱进。”
我分到的住处是黄泉路46号,一层茶馆,二层自住。茶馆临街,正对着奈何桥——不是传说中破败的木桥,是座汉白玉拱桥,雕着莲花,雾汽氤氲。
桥头有个摊位,青布棚子,一口大锅热气腾腾。穿灰布衫的老婆婆在舀汤,动作机械。
“孟婆,”白无常努嘴,“喝了她汤,前世尽忘,过桥投胎。”
我看着那口锅:“生意怎么样?”
“垄断行业,”黑无常耸肩,“刚需。”
二、孟婆的难题
安顿好后,我去拜访孟婆。
她其实不老,四十出头的样子,眉眼温婉,就是眼神空洞,像看了太多生离死别。
“新来的?”她舀着汤,“坐。”
我坐下,看她工作。排队的亡魂一个个接过汤碗,一饮而尽,然后眼神迷茫地过桥。
但有几个亡魂,喝汤后表情挣扎,过桥时一步三回头。
“汤……效果不好?”我问。
孟婆叹气:“阳间现在信息爆炸,人一辈子记忆太多。我这汤是古方,千年没改,浓度不够了。”
她给我看汤锅——锅底沉着药材,但汤色清寡。
“有些人执念深的,喝一锅都忘不干净。”她苦笑,“上周有个程序员,过桥了还在念叨‘代码没提交’。”
三、茶馆开张
我的茶馆开张了,叫“回头茶馆”。
招牌是我自己写的,对联是:
上联:一盏清茶暂歇脚
下联:三思后再过奈何
横批:不急不急
黑白无常来捧场,喝了我阳间带来的普洱。
“你真要做这生意?”白无常压低声音,“孟婆汤是地府重点项目,你掺和,小心得罪人。”
“不得罪,”我说,“我是补充服务——先在我这儿喝茶聊天,把放不下的心事聊聊,再去喝孟婆汤,效果更好。”
黑无常想了想:“有道理。心理学上说,倾诉能降低记忆情感浓度。”
四、第一个客人
第一个客人是车祸死的女孩,十八岁,头上还扎着高考加油的红头绳。
她捧着孟婆汤,手抖得厉害。
“我不敢喝,”她眼泪掉进汤里,“我还没知道高考分数……三年努力,就等这一天。”
我把她拉进茶馆,泡了杯茉莉花茶。
“你估分多少?”
“650左右,”她抽泣,“能上我想去的大学。”
我拿来纸笔:“那所大学什么样,你想想,写下来。”
她写了整整三页:图书馆的样子,想选的课,甚至食堂什么菜好吃。
写完,她长长舒了口气。
“好像……没那么执着了。”她端起孟婆汤,这次稳稳喝下,过桥时脚步轻快。
孟婆在桥头看我,眼神复杂。
五、茶馆火了
“回头茶馆”很快火了。
亡魂们排队等孟婆汤时,先来我这里坐坐。我收的“茶钱”很特别——不是冥币,是他们一段记忆。
老教师留下他最后一堂课的板书;厨师留下他最拿手菜的秘方;母亲留下孩子第一次叫妈妈的瞬间。
我把这些记忆封进小瓷瓶,摆在茶架上。茶馆里渐渐飘满了故事的味道。
孟婆的汤,效果真的变好了。
六、孟婆来访
一个月后,孟婆主动来找我。
“你的方法,”她坐下,接过我泡的龙井,“确实有用。”
“汤还是得喝,”我说,“我只是帮忙‘稀释’记忆。”
孟婆沉默喝茶,突然说:“你知道吗,我其实记得前世。”
我愣住。
“我是宋朝人,嫁人那天花轿落水淹死的。”她望着奈何桥,“阎王说我怨气轻,适合熬汤。这一熬,就是九百年。”
“你想过桥吗?”
“想,”她眼神黯淡,“但我不能。孟婆汤的配方在我脑子里,我忘了,这汤就没了。”
原来孟婆自己,才是最大的囚徒。
七、特别的客人
第七十九天,来了个特别的客人。
是个年轻道士,道袍破碎,满身血污,但眼睛亮得吓人。
“我不喝汤,”他径直坐下,“我要等人。”
“等地府不允许,”我提醒,“亡魂必须在四十九日内过桥,否则魂飞魄散。”
“我等的人会来,”他固执道,“她答应过我。”
我给他泡了茶。他讲了他的故事:他和师妹自幼修道,约好此生不成仙,但求同白首。结果师妹为救他魂飞魄散,他苦寻十年,终于找到聚魂之法——需要他死后来奈何桥头,用自己魂魄作引,换她一线生机。
“今天是最后一天,”他看着茶馆里的沙漏,“子时她不来,我就真等不到了。”
八、违规操作
子时前一刻,茶馆门被推开。
进来的不是师妹,是黑白无常。
“时辰到了,”黑无常亮出锁链,“道士,该过桥了。”
道士不动:“再等一刻钟。”
“地府规矩……”
“我帮他等。”我站起来。
黑白无常愣住。
“茶馆是我的,我说了算。”我挡在道士面前,“一刻钟,出了事我担。”
白无常盯着我:“你知道后果吗?”
“知道。”
他们走了。茶馆里,沙漏的沙缓缓流下。
最后一粒沙落下时,门开了。
九、师妹来了
进来的是一团微弱的光,勉强凝成个人形,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。
“师……兄?”光团发声,像风穿过裂缝。
道士笑了,笑着笑着哭了。他伸出手,光团落在他掌心。
“我聚了你七十年,”他轻声说,“终于……”
光团闪烁:“值得吗?”
“值得。”
他们拥抱——或者说,光团融入了道士身体。
然后道士的身体开始变透明。
“聚魂之法,施术者魂飞魄散。”他看向我,“老板,谢了。”
“等等,”我脱口而出,“进我的记忆瓶!”
我抓起茶架上最空的一个瓷瓶,打开塞子。道士化作一道光,钻了进去。
光团犹豫了一下,也跟了进去。
我塞紧瓶塞,摇晃——瓶子暖暖的,像揣着两颗小心脏。
十、地府审判
第二天,我被传到阎王殿。
阎王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恶煞,是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,面前摆着MacBook。
“林晓阳,”他推推眼镜,“违规滞留亡魂,按律当打入畜生道。”
我举起那个记忆瓶:“他们在这里,不算滞留。”
“狡辩。”阎王敲键盘,“但念在你提高孟婆汤效率,功过相抵。不过茶馆要关,你……”
“我有办法改良孟婆汤。”我打断他。
阎王停手:“说。”
“现在的汤是强制遗忘,但记忆有弹性,压得越狠反弹越凶。”我把记忆瓶放在桌上,“不如改成‘选择遗忘’——让亡魂自己决定带走什么,留下什么。带走的封进瓶里,留下的喝汤忘掉。”
阎王沉思:“技术难题?”
“孟婆记得配方,我能做记忆瓶,”我说,“只需要地府批个‘试点项目’。”
十一、新孟婆汤
项目批了,叫“选择性孟婆汤试点工程”。
我的茶馆扩建成“记忆管理所”,孟婆搬来和我合作。她改良汤方,我制作记忆瓶。
新流程是这样的:
亡魂先来我这里,把记忆分类——必带的(比如对家人的爱)、可留的(比如专业技能)、必忘的(比如痛苦创伤)。
必带的封进小瓶,过桥时握在手心,投胎后会在潜意识里留下印记。
可留的存进大瓶,暂存在我这里,等他们转世后需要时,可以“托梦”来取——当然,要收“管理费”。
必忘的,才喝孟婆汤彻底清洗。
第一个体验的是个老医生,他把六十年的医术存进大瓶,把丧子之痛标记为必忘。
喝汤时,他只忘掉了痛苦,但摸着装有医术记忆的瓶子,眼神安稳。
过桥后,他对孟婆说:“这汤……有点甜。”
孟婆笑了,九百年第一次笑得那么轻松。
十二、孟婆的瓶子
项目成功,阎王给我记了一功,准许我随时还阳——只要我想。
但我暂时不想。
茶馆生意越来越好,我请了几个助手,都是滞留地府有点手艺的亡魂:宋朝的茶博士,明朝的说书人,民国的心理咨询师。
孟婆还是熬汤,但眼神有了光。
有一天打烊后,她拿出一个空记忆瓶。
“我想存点东西。”她说。
“存什么?”
“九百年的汤。”她把瓶子凑近汤锅,一缕金色的蒸汽飘进瓶口,“每一碗汤里,都有亡魂最后的情感碎片——不舍、释然、遗憾、期待……我收集了九百年。”
瓶子渐渐满了,金光流转。
“这是……”我震撼。
“孟婆汤的真正精华,”她封好瓶塞,“不是让人忘记,是让人释怀。”
她把瓶子递给我:“送你了。哪天你想过桥了,带着它——喝下这个,能带着所有释然,干干净净重新开始。”
十三、道士的后续
那对道士的记忆瓶,我一直留着。
某天瓶子突然发烫,我打开塞子,两道光飘出来,凝成两道淡淡的人影。
“老板,”道士的虚影行礼,“我们决定不过桥了。”
“那去哪?”
“就留在地府,”师妹的虚影依偎着他,“做记忆瓶的守护灵。反正我们已经在一起了,在哪都是修行。”
他们融入茶馆的房梁,从此茶馆总有种淡淡的檀香味,能让亡魂静心。
十四、我的选择
我在奈何桥头待了三年。
帮三万六千个亡魂整理过记忆,存了二十万个记忆瓶。茶馆扩建三次,成了地府知名景点。
黑白无常常来喝茶,说阳间现在流行一句话:“死了先去回头茶馆坐坐。”
第四年清明,孟婆对我说:“你该走了。”
“走去哪?”
“过桥,或者还阳。”她看着我,“你不能永远留在中间。”
我想了很久。
还阳吗?二十九岁过劳死的身体,回去也是一身病。
过桥吗?可我存了那么多记忆,却从没想过自己该带走什么。
十五、最后的客人
决定那晚,来了最后一个客人。
是我自己——或者说,是我留在阳间的一缕执念。
那个还在加班改方案的自己,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,魂飘到这里。
“我快做完了,”他(我)盯着不存在的电脑屏幕,“马上就好……”
我给他泡了杯浓茶。
“别做了,”我说,“你已经死了。”
他愣住,然后开始崩溃——哭,骂,摔东西,最后瘫坐在地。
“我那么努力……”他喃喃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拍拍他的肩,“但该休息了。”
我带他整理记忆:必带的,是对父母的感恩;可留的,是工作的技能;必忘的,是最后那小时的焦虑和绝望。
他握着装有感恩的小瓶,喝下孟婆汤。
过桥前,他回头看我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你,”我说,“也是我自己。”
他似懂非懂,转身过桥。桥那端白光温柔。
十六、不过桥的选择
我没过桥。
也没还阳。
我把茶馆交给孟婆和那对道士守护灵,自己带着孟婆送我的那瓶“九百年释然”,在奈何桥下游开了条小船。
船名“摆渡人”,不渡亡魂,渡记忆。
有些亡魂舍不得存在茶馆的记忆瓶,又带不走,我就帮他们“摆渡”——把记忆瓶沉入忘川河底,等他们有缘转世后,梦到河流时,会隐约想起。
忘川河底,渐渐铺满了发光的记忆瓶,像星空倒映。
偶尔,我会捞起一个瓶子,听听里面的故事。
有个瓶子存着母亲的摇篮曲,有个瓶子存着初恋的第一封信,有个瓶子存着考上大学那天的阳光。
我把它们沉回河底,像种下会发芽的星星。
孟婆常来河边看我。
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了?”她问。
“嗯,”我摇着桨,“不过桥,不还阳,就在这中间——帮那些不上不下的人,找个安放记忆的地方。”
她笑了,递给我一碗新熬的汤。
汤色清透,有淡淡的甜。
“尝尝,”她说,“新配方,叫‘带着记忆重新开始’。”
我喝了一口,暖流贯穿魂魄。
河底的记忆瓶们,微微发光,像在回应。
也许有一天,我也会过桥。
但不是现在。
现在,忘川河上有条小船,船上有个人,那人带着一瓶九百年的释然,摇着桨,摆渡那些无处安放的记忆。
船头挂着一盏灯,灯上写着:
此间可回头
此去莫遗憾
灯火映在水面,波光粼粼,像无数个未完待续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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