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。
观里只剩下一种令人耳鸣的、真空般的死寂。风声、远处的狗吠、甚至我自己粗重的喘息,都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膜滤掉了,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闷撞击的钝响,擂鼓一样,敲得我太阳穴突突地疼。
我瘫坐在冰冷的碎砖和香灰里,背靠着那半截残破的供桌,动不了,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汗水混着泪水,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灰土,糊了满脸,黏腻发痒,我也懒得去擦。
眼睛死死盯着前方。
他就倒在那里,离我不到三步远,一动不动。玄青色的道袍沾满了血、泥灰和焦黑的痕迹,铺展开,像一片被暴风雨蹂躏过的荷叶。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只有眉心那个被他亲手抠出来的血洞,还在极其缓慢地往外渗着暗红的血珠,顺着他挺直的鼻梁一侧,蜿蜒流到下颌,滴落在身下的尘土里。
而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方寸许,那团漆黑粘稠的雾气,正无声地悬浮着,缓缓地、规律地搏动。一缩,一胀,一缩,一胀……像一颗刚刚离开母体、还未完全死去的、丑陋的心脏。那两点微弱的猩红,嵌在雾气中央,明明灭灭,像风里挣扎的鬼火,死死地“盯”着他昏迷不醒的脸。
空气里的焦糊味淡了些,但那股檀香味,却从那团搏动的黑雾里幽幽散发出来,比之前更加凝实,更加冰冷,钻进鼻子里,直往肺管子深处扎。
周围的阴影里,那些灰白色的鬼影并没有散去。它们退得更远了,蜷缩在墙角、梁木、甚至神像残骸的缝隙里,像受惊的虫子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,却都“望”着这边,望着他掌心上那团黑雾。我能感觉到那种无声的、贪婪的窥伺。
时间一点点流走,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他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,只有偶尔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,才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。那团黑雾的搏动,却一直没停,甚至……随着时间推移,那搏动的节奏,似乎更**沉稳**了一些。边缘扭动的幅度变小了,颜色也更加凝实,黑得像能把周围微弱的光线都吸进去。那两点猩红,闪烁的频率也降低了,光芒却似乎……更**亮**了那么一丝丝。
不对劲。
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,悄无声息地钻进我混沌的脑海。他快不行了,可“它”……“它”好像在恢复?在重新……凝聚?
我挣扎着,想动。可身体像是被抽干了骨髓,软绵绵的,根本不听使唤。只有左手掌心被布袋烫伤的地方,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,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。
那布袋……布袋呢?
我低下头,看向自己的左手。手掌摊开着,皮肤红肿,起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,破了的地方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。那个深紫色的旧布袋,此刻就掉在我左手边的香灰里,颜色黯淡,系口的麻绳也失去了那种被火微微燎过的黑色,恢复了寻常的灰败。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像个耗尽了所有力量的空壳,再无半点异常。
刚才就是它,烫得我几乎要松手,又引导着那股滚烫的东西冲进他身体,逼得他把这黑雾从眉心里扯出来。
现在,“它”被扯出来了,他却要死了。而“它”……好像要活了。
怎么办?
我能怎么办?
喊人?这深更半夜,村尾这鬼地方,谁敢来?就算来了,看到这场景,看到这团悬浮的、搏动的黑雾,怕是跑得比谁都快。
等他醒来?看他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,还能不能醒来都是问题。
我看着那团搏动得越来越沉稳的黑雾,看着那两点越来越凝实的猩红,心里那点残存的力气,被一种更深沉、更无助的恐惧,一点点碾碎。
难道就这么看着?看着他死,然后等着那团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,重新活过来,或者……跑掉?
不。
这个“不”字,不是想出来的,是从喉咙深处、从五脏六腑里硬生生挤出来的。带着血腥味,带着刚才被迫渡气时的滚烫记忆,带着他递给我布袋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,也带着我娘在院门里绝望的哭喊。
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,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。咳得我弯下腰,眼泪都飙了出来。
就是这阵咳嗽,像是突然打通了淤塞的经脉。一股蛮横的、不管不顾的力气,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。
我手脚并用,撑着身后冰冷的供桌残骸,一点点,把自己从地上**撑了起来**。腿软得像面条,不住地打颤,但我还是站了起来,摇摇晃晃。
我死死盯着那团黑雾,又看看他昏迷中依旧紧蹙眉头的脸。
然后,我踉跄着,朝他走过去。
三步的距离,我走了很久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又像踩在刀尖上。地上的碎木砖块硌着我已经冻得麻木的赤脚,传来迟钝的痛感。
终于,我站到了他身边,站到了那团悬浮搏动的黑雾前。
更近了,看得更清楚。那雾气漆黑粘稠,表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纹在荡漾,像是有生命的液体。那两点猩红,不再是模糊的光点,而是清晰了些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毫无感情的恶意,正对着我。
檀香味浓得几乎让我窒息。
我低下头,看向自己的左手。红肿,溃烂,不堪入目。我又看看掉在香灰里的那个旧布袋。废了。
还有什么?
我还有什么?
目光掠过他苍白染血的脸,掠过他眉心那个血肉模糊的洞,掠过他摊开的、沾满血污的手掌……
最后,停在了他紧抿的、干裂起皮的嘴唇上。
病重时那滚烫的、带着铁锈与檀香气息的触感。
昏迷前,他从自己眉心里,硬生生扯出这团黑雾的决绝。
还有……他最后那句轻不可闻的“……昨夜多谢。”
昨夜多谢。
谢什么?谢我把他拖进门?谢我给他喂水换药?还是谢我……那孤注一掷的、荒唐的接触?
我不知道。
我也不想去知道了。
我只知道,不能看着“它”活过来。不能。
我蹲下身,离那团搏动的黑雾更近。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冻僵我的脸。我伸出右手——那只没有烫伤,却也沾满尘土和血污的手,颤抖着,犹豫着。
然后,猛地探出,不是去抓那团黑雾,而是**握住**了他摊开的、冰冷的手掌。
五指相扣。
他的手指冰冷僵硬,没什么反应。
但就在我握住他手的瞬间——
我左手掌心,那已经麻木的烫伤处,毫无预兆地,传来一阵尖锐的、直达骨髓的**刺痛**!不是烫,而是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,同时扎进了伤口深处!
“啊!”我痛得眼前一黑,闷哼出声。
而与此同时,被我握在手里的、他那冰冷僵硬的手指,忽然**轻微地**、**极其微弱地**,**回握**了一下。
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,像垂死蝴蝶翅膀的最后一次颤动。
但就是这一下。
足够了。
我闭上眼,不再去看那团搏动的黑雾,不再去想周围窥伺的鬼影,也不再管掌心那钻心的刺痛。
我凭着记忆,凭着那股不管不顾的疯劲,低下头,将自己的额头,**用力地**、**死死地**,抵在了他**眉心**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上!
湿冷粘腻的血液,瞬间糊了我满额。
血腥气冲进鼻腔。
而就在我额头贴上他眉心血洞的刹那——
“轰!!!”
不是声音,是感觉。一股无法形容的、狂暴的、冰冷与滚烫完全交织在一起的洪流,以我们相抵的额头为中心,猛地**炸开**!
我眼前不再是黑暗,而是炸开一片混乱到极致的景象:猩红的血海,漆黑的雾气,跳跃的绿色烛火,扭曲的灰白鬼影,破碎的道观,还有他苍白染血的脸……所有画面碎片般旋转、碰撞、湮灭!
耳朵里灌满了无数尖锐的嘶鸣、凄厉的哭喊、沉重的撞击,还有……一声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晰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。
“唉……”
是……他的声音?
我分不清了。
我只感觉,有什么东西,正顺着我额头与他眉心伤口接触的地方,疯狂地**涌入**我的身体!冰冷刺骨,又滚烫灼人!是那黑雾的气息?是他残存的“炁”?还是这破观里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阴煞与执念?
我不知道。
我的身体像狂风中的破布娃娃,剧烈地颤抖起来,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、揉搓、撕裂!冰冷的寒意和灼热的刺痛在每一根血管里厮杀冲撞!
而悬浮在他掌心上空的那团黑雾,搏动猛地**停滞**了!
那两点猩红的光芒,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干扰,疯狂地、紊乱地闪烁起来!
黑雾本身也开始剧烈地扭曲、变形,边缘不断炸开细小的、黑色的“触须”,又迅速缩回,像是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混乱!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地上昏迷的他,喉咙里再次发出艰难的抽气声,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**痉挛**,比我握住他的手时剧烈得多!
我们两个,通过相抵的额头和紧握的手,成了一个诡异的、痛苦的整体。他眉心的血,我额头的温度,掌心的刺痛,还有那在我们之间疯狂流转、冲撞的冰冷与滚烫的洪流,全都搅在了一起!
那团黑雾的挣扎越来越剧烈,猩红的光芒明灭如风中残烛,雾气本身也开始变得稀薄、不稳定,仿佛随时要溃散!
但涌入我体内的那种冰火交织的痛苦,也达到了顶点!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,灵魂都要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撕成碎片!
就在我以为自己马上要崩溃、要死掉的瞬间——
一直紧握着我右手的那只冰冷的手,忽然**用力地**、**坚定地**,**反握了回来**!
力道很大,捏得我指骨生疼。
紧接着,一股微弱却异常**清明**、**沉稳**的暖流,顺着他紧握的手,缓缓地、坚定地,渡了过来。
这股暖流很细,很弱,像早春冰面下第一道解冻的溪水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。它流入我几乎要被冰火撕裂的身体,所过之处,狂暴的冲撞渐渐平息,极致的痛苦慢慢缓和。
我混乱的脑海,也因此有了一瞬间的清明。
我感觉到,额头上那湿冷粘腻的血,似乎……不再只是冰冷了。
我猛地睁开眼。
视线依旧模糊,残留着爆炸般的幻象碎片。
但我看清了。
那团悬浮的、搏动的黑雾,此刻已经缩小到只有鸡蛋大小,颜色淡得几乎透明,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。那两点猩红,微弱得只剩下两个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小点。
而地上,他不知何时,也睁开了眼睛。
不是之前那种纯粹漆黑中的猩红。
是人的眼睛。
虽然依旧布满血丝,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痛楚,深得像两口即将枯竭的井。
但那确确实实,是人的眼睛。
他正看着我。目光穿过我们之间极近的距离,落在我被血污糊住的额头,落在我因痛苦和震惊而睁大的眼睛。
然后,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,极其缓慢地,极其艰难地,漾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近乎虚无的波澜。
像是认出了我。
又像是……别的什么。
他紧握着我的那只手,力道没有松。额头上相抵的伤口,血液的流动似乎也放缓了。
那团即将消散的、鸡蛋大小的淡薄黑雾,在他掌心上方,最后一次,极其轻微地,搏动了一下。
然后,“噗”地一声轻响,像肥皂泡破裂。
彻底消散了。
连那最后两点几乎看不见的猩红,也熄灭了。
什么都没留下。
只有观内弥漫的檀香味,在它消散的瞬间,达到了一个顶峰,随即,如同退潮般,迅速淡去,消散在清冷的夜风里。
角落里、梁上那些窥伺的灰白鬼影,发出一片无声的、失望般的叹息,如同阳光下的露水,悄无声息地蒸发了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死寂,重新降临。
但这一次的死寂,好像……有些不一样了。
少了那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压力。多了点空旷的、劫后余生的虚浮。
我额头还抵着他眉心的伤口,手还被他紧紧握着。
我们维持着这个古怪的、近乎拥抱的姿势,谁也没有动。
只有他微弱的呼吸,拂过我的脸颊,带着血腥气,和一点点……极淡的、属于活人的温热。
版权声明
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百度立场。
本文系作者授权百度百家发表,未经许可,不得转载。




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