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声巨响之后,天地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声响。风声停了,虫鸣绝迹,连我娘压抑的啜泣和我爹粗重的呼吸,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,模糊不清。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在耳膜里横冲直撞,撞得太阳穴突突地疼。
村尾那片沉沉的黑暗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,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吞噬,此刻正满足地舔舐着嘴角,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我娘瘫坐在地上,肩膀耸动,我爹像根木桩子似的杵着,脸色白得吓人。他们都看着我,眼神里有恐惧,有哀求,也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。
我没再看他们。
心里头那点冰冷的、尖锐的东西,被刚才那声巨响彻底撞碎了,碎成无数细小的、带着棱角的冰碴子,在胸腔里搅动,刮得生疼。恐惧还在,但被另一种更蛮横的东西压了下去——一种被逼到悬崖边、退无可退的孤注一掷。
因果太重?
去他娘的因果。
我攥紧了手里那个依旧冰凉的旧布袋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布袋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的烫伤,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。
然后,我转过身,赤着脚,踩过冰冷粗糙的泥地,走向院门。
“丫头——”我娘在我身后发出一声短促的、破了音的尖叫。
我没回头,也没停步。伸手,拉开那根简陋的木门闩。
“吱呀——”
院门洞开,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。没有月亮,没有星光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仿佛有实质的黑暗,涌动着,扑面而来。
我吸了一口气,那空气冰凉刺骨,带着尘土和一种说不清的、隐隐的焦糊味。然后,我抬脚,跨出了门槛。
身后,我娘的哭喊和我爹气急败坏的怒喝,被合拢的门板隔断,变得遥远而模糊。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们是不是追出来,我只是迈开步子,朝着村尾的方向,跑了起来。
赤脚踩在坑洼的土路上,碎石和土坷垃硌得脚底板生疼,但我感觉不到。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啸而过的风声。怀里那个布袋随着跑动一下下拍打着胸口,冰凉一片。
越靠近村尾,那股焦糊味就越明显,混杂在夜晚清冷的空气里,格外突兀。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连狗叫声都听不见,整个村子像是死了一样。
终于,看到了道观的轮廓。在沉沉的夜色里,它比白天看起来更加歪斜破败,像一具被丢弃的、巨大的骸骨。
然后,我看清了。
观门……不见了。
不是开着,也不是关着,是**不见了**。原本该是两扇木门的地方,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、不规则的豁口,边缘参差不齐,像是被什么极其巨大的力量,从外面硬生生**撞碎、撕裂**的。碎裂的木茬和砖石散落在门前的空地上,在极其微弱的天光映照下,泛着惨白的光。
那最后一声巨响,原来是这个。
我停在离豁口十几步远的地方,胸口剧烈起伏,喉咙里像是着了火。冰冷的夜风从那个黑洞洞的豁口灌进去,又从里面卷出来,带着更浓烈的焦糊味,还有……一股淡淡的、熟悉的檀香味,只是这香味此刻混在焦糊气里,透着一股不祥。
观里一片漆黑,比外面更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没有烛火,没有声响,死寂得令人心悸。
他就躺在里面?还是……
我慢慢挪动脚步,靠近那个豁口。脚下的碎木和砖块发出轻微的“咔嚓”声,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浓烈的焦糊味和檀香混合的气味,几乎令人作呕。
走到豁口边缘,我停下,探头往里看。
借着外面极其微弱的、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,我只能勉强看清靠近门口的一小片地方。
一片狼藉。
供桌翻倒在地,摔得四分五裂。香炉滚在墙角,香灰洒得到处都是。墙上的神像……只剩下半截身子,泥胎碎裂,露出里面粗糙的草梗。地上到处是散落的蒲团碎片,倾倒的烛台,还有……一道道触目惊心的、像是被什么巨大利爪划过的深痕,纵横交错,刻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而在那片狼藉的正中央,靠近原本神像基座的位置——
一个人影,背对着我,蜷缩在那里。
玄青色的道袍,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,我也认得出来。只是那袍子此刻更加破烂,沾满了灰土和更深颜色的污迹,几乎看不出本色。他蜷缩的姿势很怪异,像一只受伤的、竭力保护自己的兽。
他一动不动。
“道……”我张开嘴,想喊他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。
没有回应。只有风吹过破损窗洞的呜咽,和远处隐约的、不知是真是幻的细碎声响。
我攥紧了手里的布袋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布袋依旧冰凉。
我抬脚,跨过门槛的残骸,踩进了观内。
脚下是碎木、砖块和厚厚的香灰,踩上去软绵绵的,又带着硬物硌脚。那股混合的焦糊味和檀香味更加浓郁,几乎让人窒息。
我一步一步,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深痕和杂物,朝他靠近。
越近,看得越清楚。
他侧蜷着,脸朝着墙壁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。只有后颈和露出的半边脸颊,在昏暗的光线下,白得像纸。那身道袍破烂不堪,后背靠近肩膀的位置,布料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边缘焦黑卷曲,像是被火烧过,又像是被什么腐蚀性的东西灼伤的。暗红色的血迹从裂口处洇出来,已经干涸发黑。
他缩在那里,毫无声息,连胸膛的起伏都看不见。
我蹲下身,离他只有一步之遥。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想去碰他的肩膀。
“道长……”我终于发出了声音,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。
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到他肩上那片焦黑破损的布料时——
一直冰凉的、毫无动静的旧布袋,在我另一只手里,毫无预兆地,再次**烫**了起来!
这一次,不是灼痛,而是一种瞬间爆发的、几乎要烧穿掌心的剧痛!像是握着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!
“啊!”我痛呼一声,下意识就要甩手。
可那布袋像是粘在了我掌心,甩不脱!滚烫的热流顺着我的手臂,猛地窜向肩膀,冲进胸膛!
与此同时,蜷缩在地上的他,身体骤然**剧烈地抽搐**了一下!
不是醒转,而是一种完全失控的、仿佛被无形电流击中的痉挛!他猛地翻过身,脸朝上,露出了正面。
我看清了他的脸。
依旧是苍白,但此刻那苍白里,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。眼睛紧紧闭着,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。而眉心那点暗沉——此刻已经不能用“点”来形容了——它扩散了,变成了一片不规则形状的、青黑色的印记,像一块丑陋的胎记,又像某种活物的触须,正从他的眉心,缓慢地、狰狞地,向四周的皮肤**蔓延**!那印记的边缘,似乎还在极其细微地蠕动,散发着一种不祥的、冰冷的光泽。
他身体痉挛着,四肢不受控制地抽动,喉咙里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、艰难拉气的声音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死死扼住他的脖颈。
而我掌心的布袋,烫得几乎让我晕厥!那股热流在我体内乱窜,与我身体深处某种被这场景、这气息勾起的、冰冷而颤栗的东西,猛烈地冲撞!
观内,那原本死寂的黑暗,忽然“活”了过来。
墙角,碎裂的神像基座后面,供桌倾倒的阴影里,甚至头顶那破败的房梁上……无数灰白色的、半透明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浮现、凝聚。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,像一团团人形的雾气,扭曲着,摇曳着,散发出冰寒刺骨的气息和……更浓郁的檀香味。
它们缓缓地,朝着我们——确切地说,是朝着地上正在痉挛、眉心印记扩散的他——包围过来。
不是门外来的。是这观里,一直就有的。被那最后一声巨响,被这弥漫的焦糊与檀香,或者……被我和他之间,因为这滚烫布袋而重新连接、激荡起来的某种“炁”,给引了出来。
我左手掌心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炭,剧痛钻心。右手下意识地伸出去,想按住他痉挛的肩膀,想按住他眉心那诡异扩散的青黑印记。
可手指刚触到他冰冷的道袍布料——
他紧闭的眼皮,猛地掀开!
没有瞳仁。
或者说,整个眼眶里,只剩下一片纯粹的、深不见底的漆黑,像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。而在那漆黑的深处,两点针尖般大小的、猩红的光,倏地亮起,死死地、毫无感情地,盯住了我。
那不是他的眼睛。
绝对不是。
一股比观内阴寒更刺骨、比布袋滚烫更灼人的恐惧,瞬间攫住了我,冻僵了我的血液,扼住了我的呼吸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。
只有我掌心那灼人的滚烫,他眉心那狰狞蔓延的青黑,和他眼眶里那两点猩红的光,在死寂的黑暗与弥漫的鬼影中,无声地对峙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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