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声音停了。
林子边上的漆黑,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风好像也凝住,那嘶嘶的、拖沓的声响,还有无孔不入的腐烂甜腥气,全都消失了。死寂。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,撞着耳膜,一下,又一下。
我盯着倒在血泊里的他。那身道袍吸饱了血,沉甸甸地贴着地,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洇开。他的脸侧向一边,惨白得没有一丝活气,粘着尘土和血痂。刚才还死死抓着我的那只手,此刻松开了,五指微微蜷着,指尖朝着道观的门。
我喉咙发紧,一股又冷又硬的什么东西堵在那儿。
进去,把门闩上。里面是暖的,有光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腿却自己动了。不是往里,是往外。赤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,粘腻的血立刻裹了上来。我几乎是扑过去的,膝盖重重砸在石板上,也顾不得疼,伸手就去抓他的胳膊。
好冰!像寒冬腊月里在井水中泡了许久的石头。而且沉,出乎意料地沉。我咬着牙,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扯着他一只胳膊往门里拖。他身下的血被拖动,在地上留下长长一道黏糊糊的暗红色拖痕,混着泥土和碎草叶。
刚把他半边身子拖过门槛,那林子边缘的死寂猛地被撕破了。
不是脚步声,也不是嘶嘶声。
是笑声。
细细的,尖尖的,像用指甲刮着瓷片,又像夜枭掐着脖子的啼叫,忽左忽右,忽远忽近,贴着地皮钻过来,直往人脑仁里钻。与此同时,那片浓黑蠕动起来,像有生命一样,朝着道观门口缓缓漫溢过来。黑暗的边缘,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试探,触碰着门外石阶上残留的血迹。
我头皮彻底炸开,脊梁骨蹿上一股灭顶的寒意。恐惧给了我最后一把力气,我闷吼一声,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,连拖带拽,把他整个人都弄进了门槛里面。然后回身,用尽全身力气,“砰”地一声撞上那两扇破旧的木门!
门合拢的刹那,我看到那片漫上石阶的黑暗,倏地退了回去,像是被烫到。但那细细尖尖的笑声,却仿佛穿透了门板,依旧萦绕在观内,挥之不去。
我背靠着门板,滑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喘气,肺里火烧火燎。烛光在供桌上一跳一跳,把他躺在不远处地上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。观里空荡冷清,除了正中泥塑掉漆的神像,就是角落里堆着的香烛和旧蒲团。檀香味在这里淡了些,但那股从他身上散发的血腥气,却浓郁得让人作呕。
他没动静。我连滚带爬地挪过去,手指颤巍巍地探到他鼻下。
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,但还有。一点点湿热,拂过指尖。
我瘫软下来,这才觉出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,低头一看,全是擦伤和血口子,沾满了尘土和他的血。冷,从脚底板一路冻到天灵盖。我环抱住自己,缩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,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扇门,耳朵竖着,捕捉外面任何一丝异动。
时间一点点熬过去。烛火哔剥响一下,我的心就跟着猛跳一下。门外的笑声不知何时消失了,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死寂。可我知道,“它们”没走。就在外面,等着。
地上的人忽然极轻地抽动了一下。
我一个激灵,看过去。他的眉头紧紧蹙起,嘴唇翕动,像是在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,连嘴唇都是灰白的。只有眉心那里,隐隐约约,好像有一小块皮肤颜色不太对,比周围更暗沉一些,像是什么旧疤痕,又不太像。
他冷不丁地咳嗽起来,很闷,带着胸腔里积液的混响,身体也跟着痉挛。暗红色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来。
我慌了神,四下张望。观里空空如也。目光落到供桌下,有个半旧的陶罐,旁边丢着块相对干净些的灰色布巾,大概是擦供桌用的。我爬过去,拿起陶罐摇了摇,里面有水,不多。又抓起那块布巾,回到他身边。
犹豫了一下,我用布巾一角,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他嘴角的血沫。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皮肤,冰冷,但底下又好像有一股不正常的滚烫在涌动。
水……他需要水吧?救人是不是该喂点水?
我托起他的头,很沉。把他的头搁在我曲起的腿上,拿起陶罐,凑到他唇边,慢慢倒了一点点水进去。
水顺着他的嘴角流走大半,只有少许滑了进去。他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“咕噜”声,眼皮颤抖得厉害,却没能睁开。
“道长……”我小声叫他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你……你醒醒……”
没有回应。只有他微弱却不平稳的呼吸,拂在我手背上。
我就这么坐着,让他靠着我的腿,一手还拿着那块沾了血污的布巾,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脏破的衣角。烛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,晃动着,纠缠着,像一个荒诞又脆弱的依偎。
门外是伺机而动的、未知的恐怖。
门内是奄奄一息的他,和同样濒临崩溃的我。
寂静中,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,和他艰难吞咽呼吸的声音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很久,也许只是一会儿,我维持着这个姿势,手脚都麻了,也不敢动。就在我眼皮开始发沉,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——
“嗬……”
一声极轻的、带着痰音的吸气声。
我猛地低头。
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。不是全部睁开,只是露出一点点眼白,浑浊的,没有焦距,直勾勾地望着道观上方黑黢黢的房梁。那眼神空茫得吓人,仿佛魂魄已经不在躯壳里。
然后,他干裂的、沾着血痂的嘴唇,极其缓慢地,嚅动了一下。
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,气若游丝,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耳朵里:
“……血……沾了我的……血……它们……认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那勉强睁开的一线眼缝,缓缓合拢。头一歪,彻底没了声息。
只有眉心那点暗沉的颜色,在跳跃的烛光下,似乎……比刚才更明显了一点。
我僵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“唰”地一下,全凉了。
认……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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